原创 ：比丘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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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丘国

夕阳在连绵的群山后彻底沉没，我们借着最后一线阳光，进了城。
我们是今天最后入城的人。护城河的吊桥在我们身后吱吱呀呀拉升起来，木桥上的千里土粉末飘忽弥漫了满身，味道像过节放的鞭炮。白马嗅到了，不高兴地打个响鼻。
城门的两个卫兵，懒洋洋地没怎么盘问我们，也许因为这里是商旅兴旺之地，他们见惯了异乡面孔。城门在我们背后关上了，晚霞最后的余辉被挡在城外，我忽然发现天边已经有一轮淡白色的圆月，和我小时候故乡的那轮，没有任何不同。

“请问国王陛下明天何时上朝？”我和蔼地笑着，问那个佩长刀的卫兵。
“问这干嘛。”他把藏在城门洞里的几块干肉，和一小瓶黑酱装在一只皮囊里，仔细地用皮绳系紧囊口，并不急于回答我的问题。
“哦，我们是从唐国来的和尚，要去印度，经过贵国，必须请国王陛下在一份文件上签署印章。”我尽量把话说得简短。
“唐国？唐国的丝绸可是好东西。”他眼睛一亮，看见了白马驮的包裹。“你们带了多少？这是要先上税才能买卖的，缴税不用见国王，只要去找税官就行。”
“我们不是商人，我们没有带丝绸，我们只是路过这里，想要见到国王陛下。”
“那你们是唐国派的官员了？好吧，让他带你们去馆驿，他顺路。”他指了一下那个佩短刀的卫兵。
“为什么又是我去。”短刀卫兵嘟囔了一声，背起他自己的皮囊，“来吧，和尚们。”他引着我们向城里走去。

街道是不平的石板铺的，比长安的窄，并且弯曲。卫兵在前面吹着忧伤的口哨，头也不回，我和悟空和白马，紧随着他。街道两边的房顶上，烟筒冒出乳白的炊烟，和奶油味的甜香。谁家的孩子在哭，有做母亲的在哄。
馆驿并不远，也许这个城市本来就很小。卫兵带着我们径直进去，叫住了驿官。“喂，长官，这两个人要见国王，交给你了。”
驿官是个微有胡须微胖的中年人，他打量了我们一下，指着一间屋子：“去那里住吧，我叫厨房多做四碗米饭，加两个菜。”
“我们的马也需要喂一下。”悟空说。他把自己裹在一块宽大的粗布里，只露出黄褐色的眼睛。从身材看，他完全是个孩子。
“后院有干草，可以喂马。”驿官说。
悟空一跳就跳到后院去了，比短刀卫兵还快。卫兵吓了一跳，嘴里又嘟囔了一句什么。

晚饭是盐水煮萝卜，和白米饭，饭里没有沙子。驿官说加了两个菜，但那是鱼和松鼠肉。悟空去喂马的时候顺便到厨房看了一下，回来告诉我的。不过有足够的米饭和干草，我们和白马已经都很满意。
“那个卫兵就住在后院。”悟空说。“他肯定是这驿官的亲戚。”
“也许吧。”我说。米饭很热，也很香，但不是街上闻见的奶油香。
“他有一个老婆，和一个孩子，男孩，三岁了。”悟空继续说。他吃的快，说的也快。
“也许吧。”我说。
“他们给孩子洗干净，穿上新衣服，吃好吃的。”悟空还在说，这不耽误他吃饭的速度。
“哦。”我说。
“师父，他们说，明天一早就把孩子杀掉。”

我和悟空急急走向后院，嘴里的米饭还没有完全咽下。杀孩子，佛祖啊，为什么？悟空一定是听错了。
白马在后院吃草，看见我俩，兴奋地甩甩尾巴。
卫兵的妻子抱着衣着华丽的男孩，在门口看月亮。孩子拿着奶油香味的点心，看起来很开心。
我双手合十，向她深深行礼。她抱着孩子弯了一下腰。
“请问女菩萨，我听我的徒弟说了一些很吓人的话……”
“快说，是不是你们要杀掉这个孩子？”
女人奇怪地看了看我们，不回答，转身走进漆黑的屋子里。
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跟进去。
我大声念诵“阿弥陀佛”，希望佛祖给我指引。
我念了十几声后，卫兵出来了，拿着一盏火焰暗黄的灯。
“进来吧。”卫兵说。

屋子里的陈设很简陋，有点不像一个年轻人的家。家具都是粗制滥造的，几乎和我们的房间一样。没有摆放任何的艺术品，一件也没有。
卫兵请我们坐，围着炉火有几个木凳子，油光闪闪，显然很多人坐过。炉火上一壶水，安静地躺在火苗上。女人和孩子在黑暗的角落里，不参加炉边谈话。
“你是一个远来的和尚，”卫兵开始说，“你不懂我们这里的风俗。这个孩子明天的确要死去，但这很平常。我建议你不要探听这件事情，否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。”
“好奇心是人人都有的，何况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和尚，碰见杀人的事情总是要设法阻止一下。”悟空说的很快。
“和尚我见过，远来的和尚我也见过，我做城门卫不止一年了，我见过各种奇怪的人。但是，这件事情你真的不用管。你只是个过路的客人，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，都和你无关。”
“我们没说要管什么事。”悟空说，“我们只是好奇，想知道这是一种什么风俗，我的师父，他一直在写一本日记，记录各地的风俗，我们不想遗漏这里的。”
“和尚们总是不喜欢血和刀的，难道你们不同？”
“我们当然不同，我们是远方来的。”悟空严肃地说，好像他从不撒谎一样。

“明天，比丘国要杀死100个男孩，三岁整的，心脏要献给国王，治疗陛下多年的哮喘病。”卫兵说，“我的孩子是其中之一。”
“这，就是你们的风俗？”悟空说话慢下来。
“是国王的命令。国王陛下有病，多年医治不好，王后的父亲开了药方，需要100个三岁男孩的心脏治病。”卫兵的话淡淡的，像是在介绍桌子是木头做的，炉子是柴烧的。
“你的意思，你就这样看着孩子被杀死？”悟空惊讶问。
“这是国王的命令。”卫兵安详回答。
“要是你相信我，我会带走孩子，把他藏起来，等国王改变主意再回来。我可以一直带他去印度。”悟空一口气说完。
“那不行，国王陛下的命令是不能改变的，孩子不能藏起来。天晚了，你们休息吧。”卫兵站起来，请我们出去。

院子里的月光很皎洁，我踏着干草的碎末走路。
国王的岳父要100个男孩的心脏做药，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国王？
“国王一定是妖精。”悟空说。他总是把凶残的人看作妖精。
“也许是，但王后，王后的父亲，也参与这件事情了。”
“那他们都是妖精。”悟空恨恨地说。
灯亮着，驿官在屋子里等我们。灯光下，他很慈祥。
“你们出去散步了？”他友好地问。我感觉他是有事情找我们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我高声念，声音悲痛，表示我已经知道了那件事。
“快说，你们的国王为什么要杀男孩？”悟空跳进屋子里问。
“看来你们都知道啦。”驿官笑了一下，不是干笑。
“我们走过了很多国家，见过各种奇怪的命令，但是第一次见这样残忍的国王！快说，国王和他的王后和王后的父亲，怎么回事？”悟空用尖厉的手爪抓住他的衣服拉扯着。

“我们的国王，仁慈，善良，是比丘国三百年来最好的一位国王。他在位三十年了，从来没有干旱，也没有洪水，连野兽都不出来吃人了。但是，十五年前，国王陛下得了很严重的哮喘，非常痛苦。比丘国的医生们想尽各种办法，都无法治疗。直到五年前，王后的父亲从遥远的北方带来了药方，要用100个男孩的心脏。五年前，国王不忍心杀死男孩，直到今年，才下定决心。”
“为什么国王相信，吃男孩的心脏能治疗疾病？”
“在国王生病的第五年，王后的父亲就放弃了尊贵的生活，去寒冷的北方学习医术。他回来的时候，已经是一位神医。比丘国所有的疑难病症，他都治疗好了，并且，不收钱。”
我和悟空对视了一下，心照不宣。问题一定在这位岳父身上。
月光在地面上，霜一样。我忽然想起我的寺院，甚至我的故乡。那里的月光下，满溢着诵经的声音，有稚嫩的，苍老的，高昂的，低沉的。
悟空开始沉默。
我知道他在想什么。当他沉思的时候，总是一幅晕晕欲睡的样子。
“王后的父亲是本地人吗？”我尽量缓慢地问，以便让悟空也听得清楚。
“是的，他的妻子早就死了，他带着女儿，就在这座城里，生活了近二十年。”
“王后美丽吗？”我问。这不是一个普通和尚能提出的问题。
“王后陛下的确美丽非凡。”驿官严肃地说，比提及国王的仁慈和伟大，还要庄重。
“王后一定也是仁慈无比的了？”我尽量随意问他。
“的确如此。王后对全国的百姓非常爱惜。她没有珍珠也没有宝石，她把国王赐予的这些宝物，都买作医药，赏赐给比丘国的穷人。”
“那您得到过医药吗？”
“没有，因为我是富人。我有一份带薪水的官职，这让我有能力养活妻子和孩子们。”
悟空用作外衣的粗布抖动了一下，他就快醒来了。
“其实国王和王后的爱情非常伟大，值得你们记录在日记里。”驿官说，显然是为了打消我的某种疑虑。“国王的第一位王后去世后，比丘国很多美女都希望嫁给国王，但是国王陛下并不喜欢这些身世显贵的人。有一天，他在王宫最高的楼上眺望民间，看见王后施舍食物给一个乞丐，就派卫兵打听这个善良的姑娘是谁。王后当年非常贫穷，虽然吃的很差，却依然施舍。王后的父亲靠制作鞋子为生，王后是她的帮手，她给人洗衣服，给人缝补衣服，帮父亲做鞋子，修理鞋子，甘心贫穷却毫无怨言。国王陛下爱上了她，迎娶她做了王后，可是她一点也不骄傲，王后的父亲也仍然在缝制鞋子，直到国王患病，王后的父亲才决心改行学医。”
“你说的对。”悟空的眼睛闪闪发光，他醒来了。
“国王的心中没有邪恶，王后为了国王的疾病非常忧愁。”
驿官点点头。
“但是男孩的心脏不能治好国王的病，杀死这些男孩的事情绝对不可以做。”
悟空跳到地上，挥舞着手臂，表示他会努力阻止这件事。
驿官愣了一下就笑了。
“你什么也不懂。”他说。
“但是我会阻止这件事！”悟空尖锐地喊，我很想捂住耳朵。

送走了驿官，悟空飞快地对我说了他所知道的一切。
他派一根毫毛陪我们谈话，他自己隐身去了一次王宫。王宫一般都是城里最好的建筑，比丘国也不例外。他很快就找到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方，那是国王和王后的寝宫。国王病得很重，躺在华丽的床上，痛苦，虚弱，王后在他身边轻轻哭泣。
“让我去死，留下那些可怜的孩子们。”国王挣扎着说。
“如果我的心脏能代替那些孩子们，我愿意死一万次。”王后说。
悟空说，国王和王后都不是妖精，国王的确有病，他们只是深信男孩心脏能够治疗哮喘病。
“明天上朝，我们一定要说服他们不能杀死孩子。”我说。
“来不及吧，听说明天日出之前就会杀孩子的。”悟空说，“我们最好今晚就去找国王。”
“今晚？怎么去？”
“难道你忘记齐天大圣是有神通的吗。我带你飞进去。”
我想了想，从包袱里取出通关牒文。我并不想让国王在病床上签署这份文件，我只是想藉此证明我的身份。

我们打开门，门外的月光非常强烈。
一个黑影站在月光里，我以为那是驿官又来了。
“我是比丘宰相。”那个人安静地说。
他已经知道了一切，我认为。
宰相的随从带来了优质的蜡烛，和送给我们的礼物。那是一本词典，比丘国的词典。
下面这段宰相的演说，悟空说，我的日记里记录的几乎一字不错。

“在任何一个国度，有一位英明伟大的国王是最重要的事情。如果一个王国有了一位伟大的国王，那么，保证他的健康与长寿就是最重要的事情。比丘国的国王不是自古贤明的，我相信，贵国的国王也曾经有过昏晕之君。想想看，如果能避免贵国历史上那些昏君带来的灾难，区区一百个孩子的代价，真是微不足道。比丘国的百姓深明大义，他们愿意牺牲，如果失去这次效忠的机会，他们将无处报答这位爱护人民三十年的君主，并且，说不定还迎来一位暴君。我这样说并非诽谤未来国王的伟大，因为国王陛下还没有指定王位的继承人，而按照比丘国的法律，有资格继承王位的，至少有三十五位。你愿意看到三十五位王子彼此争夺王位吗？”
比丘宰相的声音清越，气度非凡，举止潇洒。他一定在宫殿中，在国王面前，说服过众多的意见不同者。他的议论，很容易使人心服口服。
“男孩的心脏不能治疗哮喘病。”我清晰地说。悟空在我身后，我什么也不怕。
“能。”一个沉默许久的人说。“我是国王的御医，王后的父亲。”
接下来他讲述了他药方的原理。悟空在我背后冷笑。
“你，脚底已经磨起了水泡，你的肺，前天吸进少许沙子。如果你有闲暇，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治疗。”王后的父亲说。
他说的一点都没错。
“那你看我有什么病？”悟空跳出来。
“像你这样的人，永远也不会生病。”王后的父亲说。
“即使你能在月光下辨认和治疗所有的疑难病症，我仍会阻止杀死孩子的。”
“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药方。”
宰相回挥挥手。“我认为我作为比丘国的宰相，对你已经说过了所有劝告的话。如果你坚持你的意见，那么对不起，为了国王陛下的健康，你只能在明天日出之后才可以走出馆驿。卫兵！”
一群卫兵无声奔来，他们手里的刀在闪光。
“包围这馆驿，直到明天日出之后。”
“是！”一群人在回答。
我什么也不怕。因为悟空在我身边，佛祖在我心中。
“如果你难以入睡，你可以仔细阅读这本词典，这是敝国文化的精华所在，值得永远收藏。”
他说的没错，我大唐还没有人编过词典。
悟空在偷偷拉我的袖子。
我微笑。“好吧，远来的和尚会用一夜的时间阅读这本词典。”
“给他们留下足够的蜡烛。”宰相命令。

“我们先去救孩子们。”悟空说。
“怎么救？”
“等我召唤这方的土地，让他带领我的毫毛们把孩子搬运到城外。这样明天一早国王就杀不掉孩子们，然后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劝说他放弃杀戮。”
“好。”
悟空把手伸到脑后，狠狠拔下一把毫毛。
他的眼睛里满是希望。毫毛们在他的手掌中轻轻飘舞，飞向空中，穿越屋顶，没有声息，没有痕迹。
“孩子们会有吃的吗？”
“我告诉土地了，只喂水和水果，坚持一天就行。”
忽然一个小小的影子从屋顶落下来。
“大王，那些孩子都被父母系在腰上，拿不走。”这是一根毫毛，他说话和悟空一样急。
“剪断绳子！”悟空说，非常果断。
我在蜡烛下翻阅那本词典，像个学者一样。
我知道佛祖会保佑我。

天亮之前，孩子们都被带走了。土地，一个看起来有点木讷的年轻人，向悟空低声告知这件事。悟空和他窃窃私语，好像唯恐我听见什么。不一会儿悟空就面露喜色，嘻嘻哈哈笑起来，他用一个简单的手势让土地回去。
“比丘国的孩子们都被带走了，一个也不留。”
“除了那一百个男孩，其余的也带走了？”
“当然，如果只带走那些男孩，国王仍然会杀死另外的孩子们。”
悟空是聪明人，一直都很聪明，我承认他做的对。但是，不安的阴影开始笼罩我的心，我隐约觉得，这样做有些不妥。

风是日出之后起来的，并不大，但是非常冷。在这个季节，长安城里的气候一向温暖湿润，便于诗人们寻找灵感。只有边塞的风才大一些，冷一些。
早饭是黑米粥，和咸豆子。我和悟空都吃的很快，因为早饭过后，该发生的一切都会发生。
我穿上那件据说价值不菲的袈裟，换上包袱里那双专门拜见国王的鞋子，就去找驿官。
“我要拜见国王。”我的语气不容反驳。
驿官上下打量着我。我保证他没有见过装束这样华丽的和尚。现在我全身都是长安城的气息，我面对唐皇帝就是这样从容不迫。
“等一下，我必须禀报宰相。”
我就站在原地等他去禀报。
驿馆外的呼喊传进来，那是母亲的呼唤，哭泣着哀号着，在寻找幼小的孩子们。
我和悟空都在谛听。
呼喊中夹杂着男人的声音，那不是呼唤孩子，那是为无法效忠国王而痛哭。
后来，男人的声音压倒了女人的。
驿官回来了，告诉我可以去拜见国王。他更加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，那是怀疑的目光。


我和悟空在风里走向王宫。
通向王宫的路很平，很直，王宫大殿前有一个不小的广场，也是很平的石板铺的。我的心情一点也不紧张，因为我面对过太多的国王，这方面的经验，我有很多。
照例有高高的台阶通向国王的大殿，我和悟空尽量缓慢地向上俯身攀登。台阶旁的卫兵们衣着厚重，表情冷峻。
我们在台阶的尽头看见了她，比丘王后。
她穿着拖地的长裙，她的几十根辫子乌黑光亮，她大约有三十多岁。
“我代表比丘国的母亲们问候远来的和尚。”她说。
她也什么都知道了，不然，她不会强调“母亲们”。
我和悟空在她面前俯身下拜，恭敬异常。我花了很久的时间，才教会悟空对凡人行大礼，又花了更久的时间，教会他在行礼时表现得恭敬。
王后亲自引领我们去见国王，我和悟空跟在她身后，所有的卫兵都向王后俯身行礼。我没有回头看，我想悟空能够忍住不对卫兵们挤眉弄眼。

国王其实是躺在宝座上的。和别的国王一样，他的宝座上镶嵌了很多的宝石，尽可能让它值更多的钱。
我在心中呼唤佛祖帮助。
国王和王后交换了一个眼神，然后国王一阵剧烈的咳嗽。他的呼吸很困难，显然他的肺出了什么问题。他很痛苦。
我简单说明了我的旅行路线和意图。我是从长安来，要去印度，拜见那里的高僧，并且阅读宗教方面的书籍。
“请您签署这份文件，表示您同意我通过您的国境。”我捧上通关牒文。
国王的眼睛一亮。我准备回答他的若干问题，关于沿途这些国家的。
又一阵咳嗽，国王失去了盘问的兴趣。看来他的健康状况的确影响了他的好奇心。
国王拿起笔，准备签署。王后及时阻止了他。
“且慢。我想请问，比丘国的孩子们去哪里了？”
“我们怎么知道！”悟空抢先说。他开心的样子证明他比谁都知道。
“我也想请问，国王陛下是真的要杀死孩子们吗？”
国王不说话。王后回答：“不是国王要杀死孩子们，是比丘国的人民，愿意为国王奉献出孩子们的心脏。”
“尊敬的国王陛下，我从长安来，我经历过很多国家，我只是想告诉您，孩子的心脏不能治疗任何疾病。”
王后微笑。“五年前已经有无数人说过这话了。但是事实证明，男孩的心脏是有效的。”
“证明？”

“是的。国王陛下的疾病在比丘国并非独一无二。五年前，我父亲的药方无人相信，直到他用一个男孩的心脏治疗好了一个老人的哮喘病。”
这么说，比丘国已经为治病杀死过男孩了？我头皮有点发麻。
“一共有十个意外死亡的男孩，他们新鲜的心脏都被用作药物。有十个哮喘病人得到了治疗，但是每个心脏只能让症状消失一年或者几个月。国王陛下是最后一个哮喘病患者，他的病比任何人都沉重，所以需要100个心脏才能根治。”
宰相走过来。他今天的服装很正式。
“如果不是有足够的疗效，任何人都不会把孩子的心脏奉献出来的。所以，请你不要再怀疑这件事，并且，请你告诉我们，孩子们在哪里。”
“我们怎么知道！”悟空喊。我早就告诫过他，在任何国王面前都要少说话，或者不说话，所以他才说这样少。
“孩子们的心脏之所以有效，是因为他们有纯洁的心灵。”御医，也就是王后的父亲说，“如果能够找到更加纯洁的心灵，那就可以取代孩子们。”
“真的？”王后惊喜。
“真的。我挑选这100个孩子时，观察过他们的目光，凡是不纯洁的，都不选用。比丘国中，没有比他们更为纯洁的心灵了。但是今天我改变了我的看法，我发现有人比孩子更加纯洁。”
“谁？”国王、王后和宰相一起问。
“就是这位远来的和尚，他的心灵，比世间一切人都纯洁。”


我愕然。
王后走到我面前，欣喜的如同鲜花怒放。
“远来的和尚，感谢你给比丘国带来喜悦。”她在我面前鞠躬行礼。
“呵呵，想找借口杀我师父？哈哈！”悟空跳起来。
国王又一阵急促痛苦的呼吸。
御医和宰相在私语，最后宰相走过来。
“和尚，你远来我国，没有触犯任何法律，我们不能处死你，甚至连囚禁你也不可以。如果你能为国王奉献心脏，我们全国的百姓都会感谢你，如果你不能奉献，”他顿了一下。
“那又怎样？”悟空挑衅地说。
“我们绝对不会勉强你。国王陛下将签署这份文件，你们将安全走出国境。”
悟空有点失落。
“和尚，你有什么愿望？我想我会派人把印度的宗教书籍送到长安的。”王后说。她没有直接劝我拿出心脏来。
“和尚，你愿意让我去长安行医终生，救助成千上万的人吗？”御医说。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才说的。
悟空把他的两排牙齿上下磨动，他在等待一个动手的最佳借口。
“让他走。”国王说，他已经签署了那份文件。
“您能不杀死孩子们吗？”我恳切地说。我的底气有点不足。
“当然能！您知道为什么能！”王后说，热切地看着我。
我接过通关牒文，不敢看她的眼睛。“等我回去考虑一下。”
“等等！”王后说，她摘下一只硕大的戒指，“这是国王陛下求婚的礼物，比丘国内没有比这更大的钻石，请拿去――”
我不接她的礼物。悟空对她做了个鬼脸。

驿馆门口已经挤满了人，有年老的，有年轻的。
宰相是尾随我们回来的，所以我们很容易进入驿馆。宰相笑容满面，和所有人打招呼。人们让开一条路，放我们进去。
宰相跟着我们走到屋子里，很热情地吩咐驿官备最好的饭。
我知道我们走不了了。
“佛教的教义我是了解的，非常渊博，非常伟大。”宰相开始说。他的演说才能我昨夜就领教过了。果然，他用不短的时间阐述了一番佛教的基本原理，然后转到佛教的救世仁慈方面来。
“你是想劝说我师父把心脏拿出来？”
“没有。”宰相依然笑容满面，“我只是和他探讨宗教，我想这是接待一位和尚的最好方式。”
“我告诉你，想动我师父一根毫毛，必须先问我！”悟空开始张牙舞爪。
“你放心，我绝对不会动他。”宰相保持着微笑和风度，“国王陛下已经签署了文件，你们可以选择走路，或者留下来。”


宰相走了，王后的使者马上到来。这是一位年老的宫女，她送来了王后的戒指。
“你们离开的太急了，王后让我转告，这枚戒指不仅象征了国王的爱情，也代表王后的尊贵。只要在比丘国内，持有这戒指的人可以用王后的名义发布命令，任何人都不可违背。这戒指的钻石是国内最大的，又刻着王室的标记，所有比丘国民都能一眼认出它。”
我默然。
“王后陛下说，只要您能挽救孩子们，让她做什么都可以，包括放弃王后的身份。”
我不说话。
宫女很失望，但她还是把戒指放在桌子上，然后走了。
悟空拿起戒指，看了看。“钻石是真的，也很大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，悟空。”我有些烦恼。
“师父，你眨一眨眼，这钻石就会回到王后的手指上。”悟空说。我相信他做得到。

“师父，你愿意为一百个孩子放弃你的生命吗？”悟空问。其实我的心里也在问自己。
“不能，因为我必须去印度。如果不去印度，我可以放弃。”
“师父，王后说过可以派人去印度，并且把经书带回长安。”
“那不能代替我。”
“其实佛教也只是一个过程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悟空不再问，他最了解我心中有多么痛苦。
自从我做和尚，我就立志要帮助所有的人，但是太平盛世的长安，没有谁真正需要我的帮助。我唯一能做的，是远赴印度学习佛法，让全中国的宗教水平上升一个档次。佛教中太多的故事，舍身饲虎类的经典，此刻都涌现到心头。
为什么我不能放弃我的生命，来挽救一百个孩子？
为什么？


门外是汹涌的百姓。如果不是宰相的卫兵在防守，他们肯定早就冲进来，挖出我的心脏。
终于他们公推一个老人来和我谈判。
老人一进门就跪在我面前，哭。
我扶起他。
“为什么国王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？这样可以不杀孩子们！”悟空跳着喊。
“比丘国三十万百姓都依靠他的仁政生活，比丘国不能没有他，没有谁可以替代他！”
“我师父，大唐三千万百姓都在等待他的归来，大唐不能没有他，没有谁可以替代他！”
“佛教是仁慈的，不能见死不救！”
“如果国王是仁慈的，就不能随便杀人！”
悟空滔滔不绝讲起了各种大道理，我惊讶他也能如此渊博精深，有理有据。
也许是体力不支，也许是理屈词穷，老人走了。
他们肯定还会回来的。悟空在摩拳擦掌，准备下次论战。

来的是城门卫兵的妻子，昨夜我们见到的那个女人。
“如果你不能献出心脏，请把孩子们还给我们！”她乞求。
“你怎么知道是我们带走了孩子！”悟空一脸坏笑。
“昨夜我看见你带走的！”她指着悟空。没错，悟空的毫毛个个都和他一模一样。
“要不是我带走孩子们，他们今天早晨就被杀死了！”
“那是国王的命令，不能违抗！”
“所以说我救了他们！”悟空笑嘻嘻。
城门卫兵气急败坏闯进来，一把拉走了妻子：“别在这里给我丢人了！快回去做饭！”
“不，我要我的孩子！”
“孩子会回来的！宰相大人说过！”
卫兵把女人推搡出门外。
“和尚，请不要听女人的话。”他说，“人们献出孩子，完全是自愿的。并且，国王也早就给了足够的黄金，作为父母们失去孩子的补偿。”
“黄金？多少钱？”悟空嘴快。
“足够中等收入家庭十年的收入。比丘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公平的国家，如果没有代价，父母们早就带着孩子逃亡了。”
我再次愕然。
“好啦，等我们再考虑一下。”悟空说，“还有我们得喂一下马，它都饿的敲门了。”悟空打开门，果然白马站在门口。


“有什么事情？”悟空亲热地挠挠马耳朵根。
“有人在商议谋杀师父。”白马低声说。
“知道了！你准备好，我们随时都会离开。”
“好，我再去多吃一些草。”白马说。


咖啡有点凉了，唐医生的故事还没有讲完。
“我和悟空是在夜里偷偷溜走的，那时比丘国的父母们已经迎回了孩子们。土地说，有的孩子有疾病，如果不送回来会不好的。
“我一直在想，为什么我不能放弃我自己的生命去挽救孩子们？诚然国王也不能放弃，但我自己的事情本就不应和任何别人类比。
“我和悟空一路奔跑，我不敢想象比丘国的孩子们被杀戮的血淋淋的场面。
“这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结，我无法对自己解释清楚。
“所以后来我就选择做医生，解决人们的疾苦。有很多事情，单靠宗教和信仰是不够的。如果比丘国王的疾病我能治好，那就不会发生杀孩子的事情了。”
小马是那个听故事的人，她的咖啡也凉了。听到夜间逃跑，她脑海里浮现暗蓝的夜空，闪烁的星星，冰凉的沙石地，以及马蹄踢翻一块石片的声音。那风，肯定很冷。
“您现在是医生了，比丘国王究竟得了什么病呢？”她饶有兴趣地问。
“寄生虫，肺里面的寄生虫。现在不常见这种病了，只要讲究卫生，就不会轻易患病的。”
“您取经回来，又经过比丘国了吗？后来呢？”
“我回来已经是多年之后，没有走旧路。悟空说，避免报复最重要。”唐医生笑了笑，“不过，悟空还是悄悄去打探了一番，他告诉我，重病缠身的比丘国王在孩子们回归的那个晚上驾崩了，没有来得及杀死孩子。”
小马露出欣慰的微笑，“这样啊，您不必内疚啦，孩子们还是您救的。”
唐医生没有笑。“我永远不能忘记，我同时面对善行、矛盾、危险的时候，我选择了逃避。”
“所以，您不肯去西部旅游？”
“是啊，我怕我想起旧时的杀戮危机，和自己贪生逃命的历史。”
“那好吧，我只能放弃邀请您参加这个自助旅游团了。”小马无可奈何地说，她新考了导游证，找到一份旅行社带队的工作，本想请唐医生参加她的团队的。
“将来吧，也许我们都还有机会。”唐医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，看着她。


（全文完）